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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地高陵居,风寒冰冽,其民乐野处而乳食,藏寒生满病,其治宜灸焫,故灸焫者,亦从北方来——《黄帝内经》

——

渐氏坞之战,康朱皮所部直接死于一线交锋的人并不多,但带伤者不少,像伤了小腿的李阳,被石头打的肋部淤血的赵桓,大部分人还是攻坞时受的箭伤,只要不是直接被命中要害,并不会很快毙命。

康朱皮作为胜利者,控制了战场和坞壁,也就能及时回收伤兵进行救治,接下来的难题就是怎么避免伤员治不好“白白”死了。

打仗难,救人更难啊!

这不是康朱皮的抱怨,在这个年代,很多士兵军官并非死于真刀真枪的交锋,不是被白刃所杀,也不是被箭穿而死,而是死于负伤患病之后。

康朱皮在武乡守卫战中亲身体会过,武乡县的疡医都缺乏一些常识性的卫生习惯,还要康朱皮教他烧红工具,清水洗手,更别提其他人了。因各种习惯不卫生,医疗技术低下,救护制度粗陋,军医数量过少,不知道一点小伤生生拖死了多少人。

更何况现在是初春时节,天寒地冻,连康朱皮都有时候会打几个喷嚏,更勿论免疫力本就低,身体上还有外伤的伤病员们,如果处理不好,不仅会死人,还有可能导致瘟疫。

康朱皮可受不起瘟疫,上谷救灾以来,他最担心的便是大灾之后有大疫,才发了疯一般,不惜参杂神秘主义元素来强化卫生制度,若是战后因伤员救治不善而造成疫病流行,可就前功尽弃了。

幸好,康朱皮庆幸自己是个穿越者,有许多后世普通人民几千年生产经验换来的宝贵经验,所谓“就算不会造磺胺和青霉素,但我也懂卫生常识啊!”

古人并非没有卫生知识,对康朱皮的意思,他们理解起来也很快,比如清水洗手,不喝生水,不要用粪尿污染水源,有了外伤要及时清洗“消毒”,很多人都有相关的朴素概念,只不过一直没有形成持之以恒的制度。

康朱皮便一直在力图搭建一套从宣传到具体医治,再到人才培养的卫生清洁制度体系,哪怕用后世眼光看,这套体系再粗陋和简单,也好歹解决了有无问题。比放任部下负伤后听天由命好得多。

这算是战地救护所“庵庐”第一次正式运行,但制度构架倒是康朱皮提前准备好,以有备无患。

“庵庐”由杜胙担任“总检病官”,各队军正应每日巡查一次,军正不可则由队长代行,负责检查本队伤病员饮食和身体健康状况,如发现新的危急情况,必须及时报告杜胙知晓,康朱皮则至少每三日检查一次总的情况。

和情报体系一样,救伤制度也要文书化,康朱皮一直在强调这一点,以便形成以后可以迅速推广的制度,同时还能锻炼手下识字与实务的能力。人才是最宝贵的财富,康朱皮知道,当前的他没有任何可能招募到西晋培养好的一二流精英,只能他自己从中下层人士中自己发掘培养百姓,不经营好自己的基本盘是绝对不行的。

故在康朱皮的设计中,救伤制度涉及三份要重点保管的文簿。一为折伤簿,统计军士患病、负伤、死亡的记录;二为救治簿,统计疾病与伤病的种类、状况、治疗方法和成效;三为出勤簿,统计医护人员及负责军官的工作状况。

很多制度与文书的雏形,李道之提过晋军中都有,康朱皮只不过是借用完善了下,并重点加强了医护的人数和军官的责任,像王钧这雷识字的队长还会亲自负责统计。

而大部分队长还是文盲,就由康朱皮的都养亲兵们分担责任,麻纸若不够,便以木片木简暂代,特别是记勤簿,现在制度方兴,还比较简单,只需一人一简,每天画“正”字即可。

渐氏坞里通风采光最好的大屋被改作了庵庐,死人的卧榻被尽数拆运到里面,供伤兵们安歇,屋内又设了火坛,以保证重伤员特别是失血较多人的供暖。轻伤员有空就要出去透透气,避免空气污浊。这些都是康朱皮的要求,并一丝不苟地执行。

杜弢,李丹英,从康朱皮这弄口饭吃的乡野医工户,以及凡是会医术的巫师们,无论他们是雁门的庞存师徒,还是上谷本地归服康朱皮的巫师,乃至大翮山乌桓山民的萨满们,都被动员来照料伤员。

特别是巫师们,康朱皮不让他们发挥跳大神的技艺,但还是管饭,原因便是看重了他们多少懂点医学知识,《墨子》就说过,打仗前要“举巫医卜有所长,具药,宫之”,当下巫师和医生经常职能混同,例如庞存能针灸,开些药方,杜胙也会占个卜,驱个邪,乌桓萨满们还懂些艾灸、热敷,李丹英和米薇更是神棍医术的典型代表,缺人才的康朱皮当然要人尽其才了。

人,会医术的人,无论是神棍还是医生,而或医生的徒弟、家属,康朱皮全都收拢了,每天给了按重体力活标准发的口粮,专门强化他们的清洁意识,就为了今天这样的事。

有好过没有,普及好过零星。医术不行也不要紧,反正只需要简单的止血、清创、上药、膏摩、换绷带、喂饭,再进行精神安抚,最后还是得靠伤员们自己身体免疫力去扛,康朱皮只禁止他们跳大神,以及采取一些非常神奇,一看就不靠谱的医术——例如乌桓人喜欢的胡乱自刺一通的放血疗法,或者在中药里加入令康朱皮哭笑不得的“男子恶”作为药引。

庵庐外,兵士的家属亲人,特别是健妇们,也都被米薇组织起来,将换下来的绷带和兵士的脏污衣物清洗后,投入大釜中煮沸消毒,以备之后换用。

渐氏坞内有井水,相较于河水和塘水,井水更干净,但康朱皮发现渐氏之前不讲究卫生,设置的牲畜棚和垃圾堆离水井太近,似乎还在井里洗过些奇奇怪怪的东西,搞得井水也很浑浊。

幸亏天师道喜欢用明矾石炼丹,之前康朱皮知道后就和李丹英一道去寇家借了不少备用,此时正好派上用场,可用于净水,往水里投些明矾,筛去大粒沉淀,之后就可以正常的煮沸消毒了。

一时坞内热气腾腾,烟气缭绕,到处都有劳役在帮忙搬运木柴、煤块和干羊矢等燃料,添柴加火,康朱皮特意命亲兵奔波提醒,不许在封闭的室内烧煤炭,免得“中了湮气”。

丈夫、兄弟、同袍在前厮杀,妻子、姐妹和战友则搞好卫生救治,更有李始之的妻子们作楷模,她们刚刚在以战士的身份射箭杀敌,此刻就同米薇一起,替氏族亲人们煮衣洗褥。

弄得李始之堂堂一个汉子,看到姐夫和姐姐在治病救人,三个老婆在帮忙,其他熟人们或打扫战场,或统计缴获,人人都有事做,就他和桓真人“游手好闲”,两个人晃来晃去不知道干什么好,不由得羞愧莫名。

桓真人倒是越看越稀奇,瞅着康朱皮搞得新鲜救护制度很有意思,就过去帮忙,李始之则拉不下来跑去和一群妇人洗衣服,帮忙杜医生清创上药又担心毛手毛脚,没奈何的他,只好自告奋勇去巡逻放哨,也算稍稍心安了。

“男女授受不亲”、“军中不宜有女子”之类的思潮,至少在当下的边郡还不盛行,桓真人这样的乌桓山民就不提了,库、乌等渠帅也要与母姨姐妹们商量才能定夺大事,连边郡的汉人女子亦多练习弓马骑射,持家主务,甚至与兄弟同席坐而不避,并没有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的习俗。这为康朱皮省了不少事,为将来搞制度化的卫生兵体系提供了便利,只要康朱皮带头让他的女人们参与卫生管理工作,就不会有什么阻碍。

庵庐里,赵桓侧躺在卧榻上,他肋部挨了一石头,乌青乌青还疼的厉害,刚刚杜胙给他敷了药,现在一位乌桓萨满又在“巫医老方”,给他“煴火”艾灸来活血化瘀,虽然听不懂萨满嘴里叨咕什么,但赵桓感觉稍微舒服一点了。

康朱皮也走进庵庐,净手后抹了创药,替一些伤兵做膏摩,如此能换医官们下去休息一下。

许多伤员见状,愈发感激涕零,他们大都是康朱皮从饥荒黄泉里救回来的人,康朱皮又在这个世道里,少有的将他们当人看的,自己冲锋陷阵,还不忘体察伤兵。霎时间,庵庐里情绪激动的伤兵们,用各种方言交织成汇成呼喊:

“谢谢战帅!谢谢康帅!呜呜……”

“康萨满好人啊,下次康萨满还要打仗,一定要喊上我们啊!”

“战帅,下次再打,我冲第一个!”

“好了,好了,不要激动,更不用哭,要心平气和,这样恢复得快。好了,擦完了,侧过去休息,不要乱动,免得牵着伤口,这几天多喝粥。”

又膏摩完一个伤兵,康朱皮走到赵桓的旁边,赵桓似乎因其负伤,并未斩杀任何敌人,此刻感到十分惭愧,都不敢直视康朱皮的眼神,不料康朱皮用庵庐内都能听到的声音,笑着讲道:

“阿桓!我听说是你先登,丁队授粮之时,我会给你发值得纪念的符箓勋。”

旁边的伤兵们,闻言纷纷抛来羡慕的目光,还有好事者躺着嚷,说让赵桓想办法,找个乐子和同胞庆贺一番。

“我……”赵桓愣了半天,才小声说道:“战帅,我没能杀敌,反而......”

康朱皮摆摆手:“给我好好养伤,打仗受伤是正常的,何必自责?我还受过更重的伤,一度昏迷不醒,被阿姊阿卿喂了好几天饭,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?你说是不是,阿卿?”

李丹英不理他,自顾自地给伤兵换药,尴尬片刻后,庵庐之内无论医官还是伤兵都笑起来,连听不懂话的几个乌桓山民都在跟着傻笑,沉闷与血腥的气氛因此被一扫而空,赵桓也用力点点头,表示他以后继续努力。

接着,康朱皮又慰问了李阳,去安静的屋内照看了重伤员,这才跟着疲乏已极,准备换班的李丹英离开了庵庐区。

李丹英随便找了间干净屋子,摘去头巾,身上的血污都没力气洗了,就径直坐到墙边喘气,闭上眼休息。

康朱皮本也准备休

息一下,可他想到件要事,若不赶紧去办了,到时候念头一闪而过,再捡回来可就麻烦了。于是康朱皮凑到李丹英身边,一扫阵前的凶悍和庵庐里的仁厚之风,嬉皮笑脸,眨巴着大眼睛,开始撒娇道:

“阿姊,阿卿,丹英姊……”

若是康朱皮对米薇这样凑上去撒娇,大概会被她一把抓住,然后被轻轻地揉太阳穴,握下巴,捏耳垂,还能一边被叫“赭羯儿”或者“乖阿弟”,一边享受亲亲抱抱的待遇。

而此刻的李丹英只是盘腿胡坐,披头散发,嘴里有气无力地蹦出一个词:

“别闹。”

连臭羯儿三个字都没有,看来真累了。

康朱皮也很累,穿了大半天的盔甲,救伤员的时候才卸,又照顾了不少伤兵,现在浑身酸痛,但他还是伸出手,帮着救死扶伤大半日的李丹英轻轻地按摩肩膀:

“累了?”

李丹英眼睛都懒得睁,一抬手,打断了康朱皮的动作,并不准他花力气按摩,只顺势和他偎在一块,淡淡地讲道:

“你、你休息,有话就说。”

“是这样,现在粮食够了,渐家又搜出些酒来,我就想和阿卿借下蒸仙露的丹鼎,反正你现在也不用。”

“干嘛?”

“上次给你说的,消毒,消毒,还是消毒。”

康朱皮还和李丹英商量,为了应急情况下的消毒,如何使用西晋时期道教徒们颇乐使用的“仙露提取鼎”——也就是蒸馏器,对酒进行蒸馏提纯来制备高度酒精时,渐氏坞被围攻至陷落的消息就传了大半个上谷郡,宛如捅破了大天一般,最震怒的人便是护乌桓校尉参军陈非了。

“大胆胡贼,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好人!”

从未见过康朱皮的陈非此刻怒发冲冠,声可震瓦,再也按耐不住心头愤恨,索性拍案而起,长剑出鞘,对着皮初喊道:

“皮牙门,速速同我去找太守,大发郡县兵、乌丸骑,剿灭妖贼康朱皮!”

——

《史记》载吴起“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。卧不设席,行不骑乘,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。卒有病疽者,起为吮之”,有人啊,就在《晋末春秋》一类的书里说什么,“羯主”也就是吴起一般的作秀野心家,靠收买军心来成就功业,是“心不如禽”之“残贼”。

胡扯!胡说!胡诌!胡说八道!胡言乱语!我什么时候杀妻求将了,不要给我泼这种无稽之谈的脏水好么!

至于照料普通士兵,没错,我的确是带着夫人,为他们换过绷带,切过腐肉,煮过衣服,甚至人手不够的时候,我也吸过毒疽,你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你面前,就为了防别人说作秀?反正我做不到。

但是,光靠将军一个人替兵士吮疽除腐,能吮的过来?如果全军上下只有几个主将在照顾士兵,吸疽慰病,那的确是作秀,收买人心。

主将要考虑的是如何让更少的士兵得腐疽。比如蛆能食腐,以盐水洗净后,置于伤口上,能治脓肿、烧伤、坏疽、溃烂。一开始军医不愿洗蛆,伤兵不愿用蛆,嫌恶心,故我亲洗之用之,大家便接受了,遂后军医常备绿豆蝇所产之蛆及净盐水,以成凡例,救活伤兵无数......以上种种例子,才是为将帅者应做的。

非我之兵士能刀枪不入,更非我能蛊惑兵士忘却生死,实我用兵有法,先登陷阵必赏,负伤疫病必救,退避胆怯必罚,溃退逃窜之人无利,凡攻战御敌定有义利,唯此五条而已。

——《往事录·卷十三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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